番外二 狐骗-《月海云生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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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白璧。”杨苏体贴地蹲下来,不让小家伙仰着脖子看人,“我听说书师傅说过狐妖,但大多数都是化成人形的样子,从来没听说过,还有小小的狐妖要慢慢成长的。你们那儿都是这样的?”

    白璧摇摇头:“我不一样。大家都是小狐狸,要靠修行够了好几百年,才可以变成人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杨苏“啊?”了一声:“那你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白璧踢了踢脚底的泥地:“榆树爷爷说,因为我娘是人才会这样。我只有好好修行,才能变成真正的狐妖。”

    修行?杨苏敛起了眉头:这一年来,小鬼跟着他跑跑闹闹,洗碗念书倒是有了,可就从没见过他修什么行。

    着实为小鬼操心,杨苏伸手揉他的脑袋:“那你还不赶紧修行?小懒蛋包儿。”

    “白璧才不是懒蛋包儿!”小家伙立马气鼓鼓地辩解,说着又垂下脑袋,“可是,修行要回山里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杨苏听得明白。微怔了片刻,他还是轻轻抚上小鬼的脑袋:“傻狐狸,修行正事要紧,什么时候想回来,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。”

    白璧还是垂着脑袋不吭声,直到杨苏添了一句:“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小矮子?”

    这句话无疑是一击必杀、正中靶心。白璧气愤愤地跺了跺脚,转身奔了出去。可奔着奔着,眼看要消失在路的尽头,又突然一个转弯奔了回来——气喘吁吁的小鬼抬起头,狠狠地瞪着他,伸出了手指。

    明白他的意思,杨苏伸出小指,勾上白璧的:“白璧,勾手盖印,大哥不会黄牛。等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小鬼重重地将手拉了三下。然后,仿佛是怕多一刻便会反悔似的,又狂奔着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只留下杨苏望着小鬼离去的背影,苦笑。

    十

    山中的日子枯燥,等到白璧好容易有了些建树,终于抽了个子、长成了高壮的青年,也再不用为耳朵和尾巴所苦的时候,他想也不想地冲下了山。

    当他踏上熟悉的河边土道之时,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蹲在河边洗碗的身影。正当他打算回饭铺那里再去找人之时,却听得那边学堂里,传来孩童的琅琅读书声:“信尽于义,言可复也……”

    继而便是一个清朗男声:“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。”

    这声音,有些熟悉,又似是陌生。白璧心中一动,疾走数步,向那边学堂木屋走去。

    透过窗,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手执书卷,一句一句地念着。

    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,却怎么看也不似当年的模样。明明可以说是陌生的面孔,可是五官神色,却又一如当年那个人……

    白璧不曾料到:他这一修行,就是十年。

    山中洞府修行的日子,与世隔绝。在白璧的心里,没有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”的理解。对于他来说,不过是回了趟山上、住了一段时间的洞府、再下了山——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。

    然而对于杨苏来说,却已是十个寒暑。

    白璧挺直了脊背,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那个人。从没理解过“时间”两个字的他,在那人的面上,看出了流逝的时光。

    有个孩子听得不专心,乱瞄之时瞧见了白璧,立刻大声地“夫子、夫子”地喊:“外面有个人!”

    杨苏循声望去——对上的,是一双深邃的眼。不偏,不移,不躲,不闪,正凝望着自己。

    再也没有当年圆滚滚的脸蛋,没有那苹果般的笑靥,没有毛绒绒的耳朵,没有暖和和的尾巴。明明太多的不同,杨苏却是笑了。

    放下书,他向学生们叮咛了一句“你们先自己念着”。然后,他便推开门,冲他走了过去:“你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春日的暖阳映在那算不上“熟悉”的脸上,可那唇边的弧度、那笑容却又似是一如既往,从未改变过。

    白璧怔了半晌,呆了半晌,望了半晌,良久良久,才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十一

    白璧觉着自个儿整个人都有点发懵,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不一样的杨苏,只能随着他走到镇里,来到那个早已换了东家的饭铺。

    杨苏要了一只鸡、两个素菜、一壶茶。边为白璧斟满,一边向他笑说阵子里的变化。

    老板娘用过了时候的食材做菜,吃坏了客人的肚子,被人告到官府;饭铺易了主;夫子让他跟着念书,见他好学上进,又思及自个儿年纪大了,便让他试着教书;板凳去南边的城里做了点生意,如今似是赚了不少银子,前年娶了媳妇去年生了儿子……

    白璧越听越觉得懵:太多的变化让他应接不暇。在他的脑中,小镇还是那个小镇,还该是那个他跟着杨苏和板凳去河边洗碗的小镇。

    脑袋里乱成一团,白璧只觉得,这个大哥,不像是曾经的大哥……

    “我回去了!”

    忍无可忍的白璧拍桌而起,带着椅子“哐当”一声响。

    杨苏愣了愣,随即笑了笑,再也没说什么话,只是往白璧碗里夹菜。过了好半晌,才说了一句:“吃完再走罢。”

    白璧摇头,见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,心头更乱,直接大步走出饭铺,再未回头。

    杨苏坐在那里,仍是笑。望着桌上油光蹭亮的烧鸡,他不由地好笑:曾经惦记着小鬼跟他一年,却只是吃些冷馒头。当时总想着,等有朝一日,他定要让小家伙吃一顿烧鸡……

    未想到,是多此一举了……

    十二

    白璧只是想回山里静一静,等他想明白了,想通了,便下山再来找杨苏。

    山中一日,世上已是许久。白璧这次想得倒不是很耗时,不过当他想明白,也已过了三年。

    再次回到镇上,白璧直接去学堂寻,却只听说那人考取了功名,进城当官去了。

    白璧便又寻去了城里,只听人说,那小官不长眼色,给贬去了北边的边塞小镇。

    寻去了边镇,便听说:那人受不住苦寒,刚到不久便染了病,一年前就病死了。

    十三

    已进了三月天,可这边塞苦寒之地,仍是积雪未融。

    虽无日头,可天地之间,却是异常得明亮。

    雪羽静静飘落,铺就一地白霜,将枝头也染上冬雪。

    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,每走一步,都是沉重的迈不动步。

    在古道旁,是一片杉林。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,被雪覆了,倒也显得清爽。

    于是,那青石的墓碑,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。

    风卷起雪沫弥散开来,扭曲了视线,雪地难行,每走一步,都似拴着沉重脚镣,苦苦相拖。

    白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、并走至碑前的。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。

    “黄牛……”

    他扯了扯嘴角,将脑袋埋进手掌之中。

    那个会笑着揉他脑袋的大哥,那个为他缝制布包的大哥,那个常常念他顽皮却从来舍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。

    直到这个时候,白璧才明白,他们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生,老,病,死——人的一生何其短暂,不过片刻的工夫,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当年,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黄土。

    可他还却记得那句话:“白璧,勾手盖印,大哥不会黄牛。等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什么会等,骗人,黄牛!

    白璧从怀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布片,攥在手心里,呆呆地望着。继而,他蜷起了腿,双手抱住了膝盖,一如当年年幼的自己,总是跟随着杨苏缩在学堂的窗沿下,偷偷地听课。

    物是,人已非。

    呆坐在那里,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:

    不能让他老,不能让他死,要留下他永远陪着自己,那便只有一条路——亲手杀了他,留下他的魂魄来。

    十四

    面对何子晏的一句“前世有仇”的疑问,过往一一浮现在白璧的眼前。

    自寻着他的那一刻起,白璧一眼便认了出来:虽然模样大不相同,可那神态,那笑容,却仍是一如既往,与百年前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他暗自捏紧了拳头,垂下了眼,久久不曾开口。直到何子晏又轻唤一声“白璧”,他方才缓缓抬起眼,以翡翠色的眼眸,紧紧凝视那人。

    意识到他的目光,何子晏再无惊惧,只是笑了笑:“既无冤仇,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呢?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罢。”

    合理的解释,哼。

    白璧轻哼一声,别过头去。明知应该就这么收了他才对,可是,眼看着面前的家伙,差点被他啃断了脖子,却还仍是回到了屋中,唤他一声白璧……

    他,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胸中气闷,纷杂思绪于脑海中错综。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,渐与这长江边上零落春雨连成了一片。星夜,他与杨苏坐在饭铺后面的空地上。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,春日的夜风轻柔拂过,杨苏轻轻揉着他的尾巴,向他解释夫子说的课。

    雨夜,燃一盏烛灯,化作小小白狐的他,蹲坐在书桌上,半眯着眼,看何子晏垂首读书的样子,看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。

    落雪苍茫,青石的墓碑上,被浸成了灰暗的颜色。明明那“杨”字与“苏”字,他都是认得,可他却固执地认为,黄土之下躺的那个,并非他独一无二的大哥。

    长江边,清晨雾霭弥漫。在天与水之间,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,看不真切。晨光穿透迷雾,映过窗棂,也映上了那手执书卷、身着青衫的青年。

    寻了几十年,上百年,然而,当他真正看见他的时候,却觉这许多年来的追寻,再度成为那五味陈杂的迷惑。

    不同的面貌,相似的笑容,再也不复存在的回忆,几乎让白璧再度落荒而逃,逃回山中洞府。

    然而,他知不能。错失过的他,深深地明白:这一次,不可放手。

    所以,他只能静静地停在那儿,停在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,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影。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,直到他行出屋外,蹲下身子,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。

    熟悉的轻柔动作,让白璧避也不避,只是静静地坐着,凝视着青年,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。虽是再不相同的面目,可听他一声满是笑意的“哈”,见他扬起唇角,勾勒出浅淡的笑意,见他握住小巧的爪子,轻笑。

    那一刻,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,让他只能逃避。

    却不是逃去那个山间洞府,而是跳上青年的肩头,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,再不动弹,只是偷偷眯起一只眼,以那双碧绿的眸子,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。

    这些天来,白璧看得明白:这辈子的何子晏,或许比之杨苏来得幸运。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的窗沿下,再不必省吃俭用偷偷存下馒头换几文铜钱,再不必看东家的脸色挨老板娘的打。在这里,他有乖乖听话跟他念书的娃娃,有关照他的渔夫村名,有担心他的大夫老人家。这样的他,可愿舍下一切?若他当真害死了他,他是否会怀恨于他?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这辈子的何子晏,再不会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转悠的白璧,不会记得曾经答应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哥,不会记得曾经用碎布头连夜缝制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布包,不会记得曾与他勾手盖印,承诺等他回来……

    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,白璧缓缓松开了拳头,再不言语,只是转身跨出柴门,跨出一场不可追的浮梦。

    只余下何子晏仍是不明就里,只能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,渐渐消逝于春雨的幕帘之中……

    十五

    夜晚的风清清凉凉的,在深蓝的天幕下,星宿整齐地排列着,淡雅的流光照耀着整片大地。伴随着一阵微风,四处扬起泥土的气息。竹叶儿随风轻曳,树影班驳。

    在这片人烟罕至的竹林之内,却有点点零星的火焰。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蹲在那里,将一叠叠纸钱塞进火盆之中,动作缓慢而虔诚。

    黑色的灰烬带着些许零星的火光随着热气升上天幕,在微风中忽明忽亮,似乎是竹林间飞舞的萤火。

    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。伴着轻微的脚步声,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白璧。”

    白璧没有回头,只是静静地望着盆中,渐渐被火舌卷了的纸钱。

    何子晏走了过来,蹲在白璧的身边,与他一同看着火色明了又灭,灭了又明,终于渐渐重新散发出了灿烂的光华。

    火光映在白璧的脸上,新生的火色流萤在他身边飞舞,萦绕着他,放出淡淡的光华,再逐渐散去。

    良久,何子晏轻声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你的朋友?”

    心头一紧,白璧静默了片刻,方才淡淡答道:“一个故人。”

    其实,他何尝不明白,这纸钱再也送不到杨苏的手中,只因他早已投胎转世。而此时此刻,正伴在他的身边。

    将最后一张纸钱送入火中,白璧直起身子,冷眼望向身侧的人:“你来做什么?不怕死么?”

    何子晏却只是笑:“非也。并非找死,是来找人。”

    白璧不言,只是冷眼瞥他。

    只听何子晏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我来找人,也是一个故人。”

    春夜的风将灰烬卷上半空之中,忽明忽灭的零星火光,在暗夜之中,好似坠落人间的星尘一般。

    那星星点点的光华,映在白璧翠色的眼中,也映入何子晏黑亮的眸子里。

    见白璧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,何子晏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许久,他轻笑一声,不知怎的,下意识地就摸上白璧的头——可白璧生得比他高,这个动作对何子晏来说,实是困难了些。

    白璧撇了撇嘴,嘀嘀咕咕似乎是说了什么,何子晏听不明白。只见高瘦的青年,一脸的别别扭扭,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。

    一坐一站,这下子,高度顺手多了。何子晏顺手拍上白璧的脑袋,揉乱了那柔软的发丝:“喂。”

    “干嘛?”

    “我说啊,那个,难道我上辈子是你娘亲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愤怒的白衣青年猛地蹦跶起来,宛如当年那个圆滚滚的狐狸娃娃,直扑到何子晏的身上,张大嘴巴两颗虎牙,“啊呜”一口冲着他的手臂啃下去——架势虽狠,下嘴却是极轻。

    何子晏任由身边的青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,任由他紧紧攥住他的手,任由他咬着咬着忽然一把抱住他,将头垂得低低。

    银白的月光映上漫天的萤火,映上死死抓住亲人不放手的白衣青年,也映上何子晏黑眸子,水亮水亮的,满是笑意。

    【番外《狐骗》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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